永新味道（文/杨虎先）

我爱大吉安 · 发表于 2024-9-13 21:01:02

永新味道（文/杨虎先）

一

族谱上记载，我的祖宗已在永新生活34代，我是第35代。我是土生土长的永新人。从永新中学毕业后，在南昌念书三年，之后一直在吉安工作。离开永新，已有四十余年。我的辨识度很高，身体的每个细胞散发出家乡的山水和泥土的味道。无论我到哪里，许多人能识别出我的标记，浓重的家乡口音和永新人的脾性像铭牌一样钉紧在我的额头上。

在吉安工作和生活，喝的是赣江水。纵贯永新的禾河在神冈山汇入赣江，赣江水清澈好喝，细品之后，却少了儿时家乡味道的浓厚。家乡山多树多，水从树根和石缝中汩汩流出，透明见底，喝起来有点甜。小时候夏收，一家老小在农田劳作，渴了，母亲吩咐我去打一壶井水。我很乐意去，井水清冽甘甜，凉得沁人心脾。

永新的水好喝，永新的美食好吃。每当说起家乡的美食，我情不自禁地流口水。吉安有特色的餐馆不少，数永新菜的最多，永新山牯佬餐馆、永新土菜馆、永新狗肉店、永新菜馆……名字五法八门，开遍了街道两旁和小巷弄堂。只要是永新餐馆，没有哪家不说自己餐馆的菜正宗，但逃不过我挑剔的舌尖，离开了乡土的永新菜，少了家乡泥土的芳香和水的清甜。想吃家乡菜了，如果工作太忙，就在吉安找一家永新菜馆，打打牙祭。不过瘾，努力找个借口，回永新一趟。从永新吃饭回来，路途再远归期再晚，饱嗝之间，塞满了满满的幸福感，一身有劲儿。

永新狗肉是“中国四大狗肉名菜”之一，从古至今招待贵宾的常客。末代皇帝傅仪吃过无数山珍海味，在吃过永新狗肉后赞不绝口；开国元帅陈毅在永新战斗过多年，熟知永新狗肉味美，用这道菜招待西哈努克亲王；晚年的蒋经国专门聘请永新人做狗肉吃；开国中将王恩茂耄耋之年赴宴，席间不顾工作人员的劝阻，连吃了七八块乡友做的红烧狗肉，边吃边激动地用家乡话说“还谢窝里给狗哟好掐（还是家里的狗肉好吃）。”永新狗肉用永新产的辣椒干红烧，不放八角桂皮生姜酱油等其它作料，原汁原味，色泽艳丽，油光可鉴，吃起来油而不腻，饱而不厌，口感软糯，其味妙不可言。

永新血鸭名气不小，有许多做法。用新鲜青椒炒制的血鸭鲜味浓厚，用鲜红辣椒炒制的血鸭香里有甜，用永新辣椒干炒制的血鸭味道醇厚，我母亲做的青椒炒血鸭放入嫩毛豆，鲜中带甜，我一辈子难忘。

腊肉炒黄鳝是永新独有的一道美食。剖开活黄鳝，抽出内脏，就着血用刀背把黄鳝敲扁，切段，加上用茶籽树枝条或茶籽壳熏制的五花腊肉和辣椒干一起爆炒，黄酒焖制，腊肉软绵、鳝骨脆爽、鳝肉鲜醇、汤汁清香。

永新还有许多名菜，线蛋、肉蛋卷、油豆腐包糯米、爆椒炒泥鳅、青椒炒焙豆腐干、爆炒牛肉干、爆椒炒晒米粉肉、附子羹、爆椒炒黄豆、火煨青椒、芹菜炒豆芽......数不胜数。今年上半年，永新搞了一个“十大罗碗”美食节，食客如云，热闹爆棚。我独自去美食节现场观摩，美食节上所展示的只是永新美食的冰山一角，未能看到全貌，意犹未尽。

永新人生来就会制作美食。一块白白的豆腐能吃出新花样，将豆腐放在热锅上炕，半干的豆腐用青椒炒，韧劲足，有清香；夏天不怕肉臭，选择一个最热的天气，晒米粉肉，爆椒炒干米粉肉，人吃了还想吃；用细竹枝串鲜椒，放入灶里火堆里煨，煨熟后，吹掉草木灰，放盐，捣碎，让你停不下筷子。即使是馊味难闻的米饭，也不放过。将馊饭漂洗几遍，沥水晒干，再炒，能成为一道美味。荷包里装上小半袋馊饭炒制的饭粒，能有滋有味、慢吞吞地吃上大半天。正是因为永新是一块创造美食、享受美食的乐土，才有了名扬天下的酱萝卜、酱茄子、酱姜、柚子皮“和子四珍”。去了永新的人无不对永新美食赞不绝口，不过足嘴瘾、带点特产回去，绝对辜负了永新美食的一片赤诚。

在许多县域，也许能提供一两道当地富有特色的佳肴，而永新菜自成体系、独自成席，随随便便在宴席上能摆上十几、二十几道被人称道的菜肴。永新是味蕾的舞台，也是美食爱好者的天堂。

不瞒你说，我的舌尖上镌刻着永新味道深深的烙印，我写过家乡几十道菜肴和几十种小吃。为了还原和回味几十年前家乡宴席上的附子羹，我探访过永新多个乡镇、几十个餐馆和厨师，当然我也能做出多道地道的永新美食。用油炸辣椒干捣成的粉末炒制的永新狗肉，用嫩毛豆和有点老成的新鲜青椒炒制的血鸭，以家乡腊肉和不大不小的黄鳝为原料炒制的腊肉炒黄鳝......惊醒和惊叹了许多朋友的味蕾，朋友依依不舍、余味无穷的表情告诉我永新味道令他们愉悦和难忘。

二

家乡的美食好吃，永新的景色好美。

生活在永新，就像置身于原始生态的景区和氧吧。我常做梦，梦见流经我家的灵动的龙源口河，龙源口河就像一条画里葳蕤森林中终日不散的银带；梦见我家地处的群山环抱的朱砂冲小平原，朱砂冲小平原犹如绿涛中迎波前行的小船，又如镶嵌在绿色玉坠中的金珠。

四十多年前的情景历历在目。我家房屋的南门正对七溪岭，七溪岭东西绵延几十里，横跨在七溪岭上的永宁商道（永新、宁冈两地间的商道）“上山七里下山八里”。每天醒来，透过矮矮的窗户，能看见高耸巍峨的七溪岭。嫩绿、深绿、墨绿、五彩斑斓、白雪皑皑、云雾袅绕、朦胧、剔透，七溪岭宛如妩媚的女子一年四季装扮成不同的样子。下放在我们村里的上海知青爱唱歌，当他们得知《十送红军》中的望月亭就在七溪岭上，一有空就一窝蜂地去登攀七溪岭。上海知青说，他们从没有见到过这么美的亭子和大山，没有呼吸和喝过这么甜的空气和泉水。有一个长相稚嫩的知青天真地问，七溪岭的溪水和空气是加了糖吗？

院子里有一棵柚子树，我常爬上柚子树看七溪岭。有一天，一辆辆卡车拉着大炮，从隐藏在七溪岭的二机厂探出身子，长龙般蜿蜒在马路上。二机厂是一家生产枪炮的军工厂，姐姐和我在二机厂家属区门口卖过鸡蛋。去二机厂卖蛋，来回差不多要一整天。路边树林茂密，伸手就能摘到野果，野果和溪水足以填饱肚子。我朝卡车奔去，哥哥拦住了我的去路。哥哥说，那可是国家秘密，不能搞破坏。我被唬住了，远远地站住，瞧着车队雄赳赳地消失在树木繁密、云雾缠绕的大山里。

外婆家紧挨七溪岭，每年正月哥哥带我去外婆家拜年。龙源口桥离外婆家不远，它弓着半圆形的脊背长年累月横亘在河流上，石峰中长出的青草随风摇曳。河流清澈，绕着石头打转，不停地冒着水泡。哥哥在小学当代课老师，他自豪地告诉我：“1928年6月，赣敌杨池生、杨如轩率五个团联合向朱毛红军发起‘会剿’，妄图在七溪岭消灭我军有生力量。朱德坐镇望月亭指挥，在战斗最激烈最艰苦的时刻，提枪率军部警卫往山下冲，用‘花机枪’扫射敌军。后与从敌人腹背冲上来的袁文才部汇合，冲过龙源口桥，把敌人打得措手不及、狼狈逃窜。1953年，我国发行的三元人民币，以龙源口桥作为背景图案。”我对龙源口桥羡慕得不得了，心想龙源口桥能成为钞票上的图案，肯定很值钱。后来，每次去龙源口桥，我的心情都无比激动。

七溪岭以西，就是枫树坪了。枫树坪太美，树壮枝高，秋叶缤纷，三湾改编就发生在那里。哥哥给我讲三湾改编、党指挥枪的故事。如今的三湾已成为全国红色旅游经典景区和江西省重点风景名胜景区。去井冈山和永新旅游，少不得去三湾。

七溪岭中部，有雄伟的阿育塔。据传，阿育塔与古印度阿育王密切相关。阿育塔位于龙源口水库大坝下游几百米处，深山峡谷之中，山奇谷深，石怪林秀。称奇的是，阿育塔是塔，它的基座形状也像塔，基座是突兀而起的巨大石峰，壁立陡峭，鬼斧神工，令人叹为观止。没有胆量，是不敢登上阿育塔的。但不登上阿育塔，心又不甘。

永新还有许多美景，比如江西无二的集道教、佛教、儒教于一体的高士山；山峦青翠、碧水飞泻、水弯溪曲，被风和雨水雕刻出峭岩俊壁的碧波崖；春天杜鹃花开、云海翻滚，夏天虫叫鸟鸣、飞泉雨瀑，秋天山体如裙、锦缎无垠，冬天万里雪松、山天一色的秋山......无不让人流连忘返。

大自然赋予永新太多的绝美的景色，聪明的永新人更像画家，用彩笔在秀丽的生态之景上绘制出更多绚丽的图景。

在永新县城读书时认得的老街，现在已改建成“重见永新”景区，这是中国旧城改造的经典之作。古旧斑驳的门板、洁净亮丽的窗棂、深幽古朴的街道、色彩缤纷的街灯、尘封多年的物件，唤醒着关于永新和永新人的记忆。

如果说城中心的重见永新街区是一个回忆永新的展览馆，那么得益于永新人的才干和智慧，改建而来的农村景区就是活生生的中国式现代化发展样板。水天一色的院下，一个高高的烟囱、一弯潺潺的小河、一条幽幽的小吃街能让它成为人们热衷的打卡地；巨樟环绕的黄陂洲，遍地花开，曲径通幽，俨然一个现代森林公园中的小村落；改造一新的贺子珍故里，携手龙源口水库、望烟阁，已成一个大景区……永新的山水和村落就是一部有关文旅发展日新月异的书，一本弥漫着永新味道和记忆的画册。

三

充盈着永新味道的，还有永新和永新人的性格。

永新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列吉安第一、江西第四，盾牌舞、永新小鼓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红军斗笠、三角班采茶戏、和子四珍、石灰脑的传说、永新草席是省级文化遗产，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更多了。非物质文化遗产昭示着祖先的无穷智慧和灿烂的文明。

母亲会做油纸伞，她做的油纸伞有浓浓的桐油味，只在她回娘家时才用。父亲不仅是烧炭翁，而且是十里八乡地方戏的导演，我观看过父亲指导村里的年轻人演出的《赵子龙》，哥哥出演赵子龙，姐姐跑龙套。惊奇的是，我的父亲担任过他那个时代《盾牌舞》的导演的助手，他也是《盾牌舞》的演员。永新油纸伞和盾牌舞都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我骄傲不已。

永新是全国有名的书法之乡，出了许多书法家，很多人会书法。宰相刘沆不光文章写得好，书法技艺也十分了得，他的书法作品和风格对后世的书法家和书法产生了巨大影响，使得永新县成为了书法艺术的重要发源地之一。每年春节，祠堂和家家户户贴对联，族长把进过学校的族人统统叫到祠堂写对联，有比武的味道。对联写得好的有水果糖吃。只读过小学一年级的几个村妇写的毛笔字很不错，我常常羞愧得抬不起头。

读初中时，我的语文老师姓肖，肖老师写的字龙飞凤舞，公社书记大会小会上都说肖老师的毛笔字写得好。肖老师写的字我大部分不认识，学校其他老师说是草书。肖老师生有四个儿子，姓名中分别有龙、飞、风、舞四个字。四个儿子大多考到大学，他们的书法在当地颇有名气。肖老师很自豪，好像书法能当饭吃。

许多人说，非物质文化遗产和书法是永新的宝贝，充满暗香和韵味。还真的是这样，我身居吉安，坐在窗前常常闻到一阵阵淡淡的暗香，窗外刮着西南风，风来自我的家乡。

含有暗香的还有永新人说的家乡话。永新方言很独特，除了从永新分割出去的莲花人和井冈山人，外地人很难听懂。外地人说，听永新话就像听天书，也有人说，永新人的头脑像犹太人。

上世纪70年代，县里开展农村学校教学大比武活动，地点选在我们村旁的初级中学，全县农村学校均派教学能手参赛。

教数学的刘老师年龄较大，他像大部分老师一样土生土长，普通话说不好，说一口流利地道的永新方言。他是全县上一届农村学校教学大比武数学学科的冠军，这次代表学校参加比赛，上几何课。他讲的案例是要证明一个角等于另一个角，他是这样分三个层次表述的：（他手指分别指着A角和B角）因为咕那角（A角）等于咕那角（B角），（他又分别指着A角和C角）又因为咕那角（A角）等于咕那角（C角），（他最后指着B角和C角）所以咕那角（B角）等于咕那角（C角）。“咕那”是“这个”和“那个”的意思。刘老师上课表情丰富，抑扬顿挫，循循善诱，学生听得入迷，绝大部分老师说刘老师课上得好。

但是，一同参加比赛的另一所学校的李老师不服气，他在背后议论这堂课上得荒谬之极：“本身咕那角等于咕那角，为什么还要去证明咕那角等于咕那角？”说着，李老师来了一句永新话：“四噶普通话都要得哇，还哇咕堂课上得好？（自己普通话都不会讲，还说这堂课上得好？）”此话激怒了刘老师，刘老师说：“你晓得个屁！听课嗯要看老师的休势啊？开咕哪小差？（你知道个屁！听课不要看老师的手势啊？开什么小差？）”从此，刘老师较上了劲，只要遇见李老师，他就要拖住李老师比上课。

另一位外校来听课，在学校评课会上对刘老师的课提出改进建议的吴老师，却成为了刘老师家的座上宾。刘老师不仅在吴老师面前深刻剖析自己上的课的缺点，分享教学经验和教训，还好酒好菜招待吴老师，就像招待亲舅舅一样。刘老师说：“我就喜欢当面提意见，开门见山的人。”有一次，吴老师因为上课受了学校领导的责怪，刘老师不远百里，蹬自行车赶去打抱不平，硬是挺着学校领导说出吴老师课堂上的不是，直到学校领导道歉为止。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永新姑娘容貌标致，性格坚贞。才貌双全的古代美女许和子就不用说了。谁娶了永新姑娘，谁就是前世积德，后世有福。她能让你整天看电视、家务不管不问，看得惯你连倒在地上的扫把都懒得弯腰扶起，能拖地、炒菜，给你斟酒、盛饭、端洗脚水，但决不容忍你对她不忠诚。对她不忠，她能立即翻脸不认人，把你扫地出门。

永新人就是这么直爽、率真、单纯，服软不服硬，讲忠诚。他们对你热情时，是发自内心的热情，看到不喜欢的人，除了表现在脸上，还跟你较劲，认死理。正是因为这种品质，永新出了井冈山第一位女红军贺子珍，永新籍将军人数名列全国第四位，是赫赫有名的将军县，永新籍李湘军长在抗美援朝战场上身先士卒、奋勇杀敌，成为抗美援朝我国牺牲的最高将领......这也许是永新最地道的味道。

（写于2024年9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