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泥鳅(文/钟鸣)
捉泥鳅(文/钟鸣)今年暑假,二妹带着外甥女,从江西老家,来广东我家做客。行李大包小包,塞得满满的,全是原生态无公害的农产品,其中有一个红桶格外晃眼,里面装的,竟是泥鳅。
啊,泥鳅?我喜出望外,几乎要叫出声来。二妹知道泥鳅是我儿时至爱的美食。
一千多里路,十个小时的长途,黑不溜秋、活蹦乱跳的泥鳅,从家乡的鱼塘,“爬”进了我家的厨房。
这些泥鳅,有着旧日清浅时光的味道,浑身腥滑光溜,透出家乡四季混泥土的气息,它穿越固若金汤的城市钢筋水泥,与数十载时空隧道,把我穿梭带回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旳乡居岁月。面黄肌瘦、苦中作乐的少年,打着赤脚捉泥鳅的往事,像电影镜头一样,徐徐回放,生动映现。
我的老家在赣西的一个农村。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家老少八九口,顿顿能填饱肚子就谢天谢地,荤菜肉食哪敢奢望。泥鳅,无疑是上苍眷顾农民特别是穷人的一道美味。泥鳅肉质鲜美,很有嚼头与口感,网上资料说泥鳅是“水中之参”,脂肪成分较低,胆固醇少,富含蛋白质与多种维生素,营养丰富,具药用价值,有滋阴祛湿、补血利尿功效与作用,是人们喜爱的水产佳品。
家乡的稻田里、池塘内、溪渠下、江河湖泊上、沼泽泥潭中,泥鳅的身影,随处可见。泥鳅的生命力强,江南田园常见的浮游生物、小型甲壳动物、昆虫及各式藻类,给它提供了丰富的食物。泥鳅于春末开始繁殖,盛夏进入产卵高峰期,夏秋的泥鳅,水域沟壑遍布,又大又肥。
泥鳅的捕获方式俗称捉泥鳅,有多种。为了充饥、解馋,民间智慧层出不穷,农人对付碎碎念的美食,有的是办法,一是拿火钳“夹捉”;二是徒手扒开泥巴“捧捉”;三是以饵“诱捕”;四是持利器“剌扎”;五是用电瓶“电击”;六是打碎油茶压榨的麸饼“毒倒”;七是直接捡拾高温烫死的泥鳅(那得看老天爷“心情”)。
这些土法子,除了电,我都会。而印象最深的,还是前两种方式,又叫“照”泥鳅与“扒”泥鳅......
每年季春时节,江南水乡的田间地头,万物萌苏,杨柳发枝,蛰伏一冬的泥鳅,开始四出活动、觅食。小时我常想,钻入泥层洞穴的泥鳅,靠什么生存?难道不吃不喝,可以惊人的度过一个冰天雪地的寒冬?
月明星稀的春夜,天气微凉转暖,正是照泥鳅的好时节。我和小伙伴红卫或建平或“老王鳅”(绰号),相邀去田里“照”泥鳅。
空气里夹杂一丝乡村田野特有的,暖春湿润的气息,晚风习习,蛙声一片,我们光着赤脚,打着手电筒或提着灯笼,拿着火钳,腰间系着小鱼篓,全副“武装”出发了。农田环绕村前屋后,几分钟就到达目的地。如果日前或刚下过雨,田埂则滑,走起路来要勾紧脚趾,小心以防滑倒。
平整翻耕过的农田里,这时还未插秧,泥土柔软,水比较浅,太约两三节指头深,清可见底,泥鳅静静地,贴身伏在泥面,一动不动,也许它在纳凉?小憩?我们挽起过膝的裤管下水,毕竟是春天,水面微凉,轻手轻脚,一步步踩过去,不想惊动它,泥鳅机灵得很,一见风吹草动响声呼呼就逃之夭夭,屁股一撅,搅起一团浑水,或蹿远或钻入泥层,完全不见踪影。
泥鳅的平衡感妙极,即便酣睡也不侧翻。光亮照射之下,就算有点水波与响声,“睡着”的泥鳅也不太会动,这时用火钳夹它,成功的几率高。别看泥鳅平时很滑,怎么捉都难捉住,只要火钳轻轻一夹,泥鳅就被钳齿牢牢困住,估计这厮怕痛,挣扎了几下,见摆脱不了,乖乖就范。常常一垅田,可夹到一两斤,运气好,一个上半夜能弄好几斤,满载而归,收获的快感,腰酸背痛便不觉得。
夏秋捉泥鳅,又是另一番乐趣与景象。
夏天的泥鳅,比春天的泥鳅要多一些,也壮。江南稻生夏秋两季,夏天捉泥鳅,引水入田的沟渠与小溪,乃常往之地。自古靠水灌溉的农田,依水而立。家乡溪渠纵横,水网交错,细流分支星罗棋布、不计其数。这些水域是泥鳅的天然栖身之所。
不上学或节假日,我们就会头顶草帽,提着水桶,带上脸盆或舀勺,四处寻找没被光顾、水又不深的溪渠,然后拦水截流,手筑泥坝,弄出一段“围捕区”,长则三四十米,短则十几米,前提是不影响农作物灌溉。上游一拦,下游自然断流,剩下高低不平、深深浅浅、一汪汪、一洼洼的积水,同行的几个小伙伴红卫、建平或“老王鳅”,就会撸起袖子,合力把里面的积水舀干。赣西农村的夏天,也是酷暑连连,太阳能把皮肤晒黑,我的那些小伙伴个个黑不溜秋,野外干活,无不满头大汗,折腾个把钟,水就舀干了,露出些鱼虾和零星的泥鳅,蹦上蹦下的。泥鳅身上有粘液,好滑,还真不好捉。捉泥鳅是一门学问,要眼疾手快,得有经验与手感,宜用包抄式合围。泥鳅上手,要么飞快甩入桶或篓,要么双手合拢紧闭,以防其滑脱溜出,感觉稳妥后再将其放入器具。因为一不小心,它就会从掌缝或边缘,滑回泥水里,钻入淤泥。当然更多的泥鳅,藏匿在泥巴里。拔开软不拉叽、泥浆样的泥层,七扒八扒,就有越来越多的泥鳅现身,越扒越有手感,越扒越起劲,直弄得小伙伴一个个衣服上、脸上、脖颈上,到处是泥水泥浆,大家也不嫌脏,笑呵呵,泥鳅钻入脚底的感觉很特别,反正我觉得很舒服,泥鳅不咬人,别以为你能踩死它,倏忽,它就滑得不知去向。常常捕获不菲。运气好,每人能分上十斤八斤。吃不完,还可拿到集市去卖。更多的时候是舍不得吃,套用一句现在调侃的话说,“实力不允许”。
当然扒泥鳅,也有遇到蛇的时候。有一次,扒开泥巴,泥鳅没看到,发现一条蛇,吓得扭头就跑,从此再也不敢去那片水沟捉泥鳅了。好在泥蛇一般不伤人,几无毒性(即使有也甚微),还没听说过有谁毙于泥蛇之口的。
秋季也有泥鳅可获。一般来说,阳历7月中旬的某天入伏,进入一年中最热的时期,在长达一个多月的三伏里,气温持续,又高又湿且闷。古诗有云“祝融南来鞭火龙,火旗焰焰烧天红。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洪炉中”。今年全国大部分地方气温创新高,各地热得哇哇叫。现在面对高温环境,毕竟有空调,再不济,风扇可使劲吹!又多在室内。这与当年在室外,在农田干活,在室内也仅能摇蒲扇的年代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正是暑假,夏稻已收割,农田里正处于秋稻种上盈月时节,室外温度每天高达四十摄氏度。“大热曝万物,万物不可逃。燥者欲出火,液者欲流膏”。天热,狗都成天伸缩舌头,牛也喘着粗气。吃得了这等苦,下到水里,就能捉到不少泥鳅,有些泥鳅甚至不用捉,直接捡,“田水沸如汤”,日头太烈,泥鳅被直接晒烫死。正应了家乡那句谚语:三伏加秋,哂死王鳅。我不算吃苦耐劳者,为生计谋,每年酷暑哪怕三伏天,“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也会顶着高温去捉捡泥鳅。身子闷热像火烧,脚底磨出泡,泥鳅有捡,也要能吃了苦,出得了门,顶得住晒。那样的环境下,有一次我就吃不消,中暑了,晕倒在田埂上,好在不远处有座山,山脚下有个天然泉眼,同去的伙伴费劲把我背至荫凉处,用冰凉的泉水,给我灌饮与浇身降温,才缓解了我体内的暑气,脱离了凶险。
冬天的泥鳅,彻底没了踪迹。它钻入泥壤,积蓄着能量越冬。不知是否像青蛙、蛇一样,冬眠?我后来了解到,泥鳅是冷血变温动物,水温低于5℃会钻入淤泥中越冬。泥鳅除了用鳃呼吸外,还能进行肠呼吸,在缺水环境中,只要泥土保持湿润,仍可存活。
穿鞋或赤脚,走在晒干板结的稻田里找泥鳅,农村长大的都知道,一个小小滑溜的小洞眼里,可能就藏着一条泥鳅或黄鳝,主要看洞眼的大小深度。后者个大身长体肥,藏身之所也七绕八拐,洞口自然也粗。如果洞口不硬,泥质半硬半软则可用手扒。沿着小洞眼,伸出食指或中指往下探,大约二三十厘米深处就能触到泥鳅;这时的泥鳅,好捉,基本上一条也逃不掉。初冬的田野里还未结冰,我们常结伴去拔猪草,看见滑溜的小洞,就知道底下有泥鳅,兴高采烈去扒捉。泥土要是太紧太硬,就用铲子掘,用锄头挖,几下子,泥鳅就现形,卷曲着干干净净的身子,落入囊中。冬天捉泥鳅最舒服,脚不用踩入稀泥与水里,无蚂蝗叮咬流血之忧,也无高温暴晒之苦。当然,由于冬眠,冬天的泥鳅并不常见,捉的人更少。
捉泥鳅,为我的少年时光,带来无尽的乐趣,也带给我们不小的实惠。除饱尝美味外,我们还用卖泥鳅的钱,换回些学习用品或生活品,缴过学费,置办过农具。我曾随祖母去卖过泥鳅,用卖泥鳅的钱,帮家人看病抓药,解燃眉之急。
我家的光景不好,然而,家里为让我专心读书,指望我跳出农门,在我念初三时,就不让我干体力活了,捉泥鳅、拔猪草、上山砍柴之类杂活,慢慢淡出我的生活。
泥鳅,是大自然赐予人们特别是农人的尤物,春夏秋冬不间断的美味。泥鳅的食法有多种。火焙、油炸、干煸、粉蒸与水煮。那年月物资匮乏,粉蒸与油炸不常吃。
干煸泥鳅,是最常见的做法。泥鳅易养,吃虫吃土吃得马虎,捉回的泥鳅要清水净养,如等得及,就等上个四五天;等不及,就滴上几点菜油,过一两个夜晚,泥鳅的浊物会分泌出来,这时的泥鳅方可入锅。干煸与煎炸有明显不同,后者完全靠油炸干水分。前者得焙干烤熟,程序大抵是先把鲜活的泥鳅倒入锅,立即盖上锅盖,不然在锅底挣扎的泥鳅,会蹦出来;这时火可稍大些,两分钟后可变微火,锅底放些油,焙个几分钟,见发黄发干后,再一条条翻转,焙另一面几分钟;两面都可用锅铲压扁,然后出锅;再把切好的青椒倒入,暴炒;复把煸焖焙好的泥鳅倒回锅内,再放入姜丝,适量食盐和醤油,煮上几分钟,一道香喷喷的美味就出锅了。对喜欢辣味的江西人来说,青椒干煸泥鳅,是那个年代几乎不用成本、且非常可口的佳肴。至今回忆起来,舌底生津。我创下过半条泥鳅一大碗饭的记录并长期保持,后来为此竟博得个美名,其实也从旁道出了当年缺吃少食的寒酸窘境。
泥鳅煮汤,也是一道难忘的妙品,如有细嫩的水豆腐伴煮,更好。记得有一年,我因饥饿,在一次干体力活时不支累倒,躺在床上浑身无力,两天下不了地,祖母给我做泥鳅煲汤,连吃了几天就好转了。说泥鳅有营养与滋补功能,想来也非浪得虚名。
随着农药化肥广施,以及毒电滥杀乱捕,原来和谐的原生态被破坏,野生泥鳅越来越少见,餐桌上也难尝到真味。
这些年,我在外学习工作,后来又离开家乡来到广东,一晃三十余年,捉泥鳅的往事,成了永远的回忆。
久居异乡都市,有次路过幼儿园,偶见小朋友唱起卓依婷版的《捉泥鳅》,不禁陡生感慨:今天的小朋友真幸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烈炎酷暑晒不着,田野沟渠不常见,泥鳅长在哪,有什么习性,一概无知。
去年秋冬,我千里返乡,看望年老生病的母亲,逮着闲时,到田间地里走了走,绕村头村尾逛了逛。家乡实在变化太大,家家户户住上新居,栋栋新楼单家独户,变着花样造型,比美争艳,大多为四层高,有的前庭后院带花园,占地几百平米的并不在少数,与沿海发达地区的小别墅有得一比;房子洋气,令人咂舌。多年的老区贫困县,受益国家改革开放及扶贫攻坚政策东风,前几年脱贫摘帽致富了。当年穷得集体外出四处捉泥鳅、钓黄鳝的远近闻名的穷乡村,里里外外大变样,你追我赶奔小康。村人多数人家都有小汽车。原来比我家还穷的五保户“老王鳅”家,也有车有房,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当年的小伙伴“老王鳅”,几年前做上了村干。聊及往事,他也感慨万千:现在村里年轻人太多外出,老人为不让田地荒废,也会种稻田,种菜。只是家家生活好了,都图安逸,当年四出找食(指三伏天捡泥鳅,春夏捉泥鳅)的那些活,再没人去干了。他调侃道,这么热的天,就是小钱掉到地上,都不一定有人出门去捡喽。
田地,还是这般田地,光景已非往昔光景。
时代的如椽巨笔,将一穷二白的故乡山水,点化成七彩斑斓的美丽画卷。
我把二妹从老家带来的这些泥鳅,用水净了一周,直到泥鳅腹中干净到口吐清水,才吃。由于家人口味不一,有喜清淡,有喜重口味喜辣,便做了几道泥鳅宴,分别是青椒干煸泥鳅、粉蒸泥鳅,泥鳅豆腐汤,几道菜上桌,虽然色香味还在,似乎再也吃不出少时的那道真味了,是时过境迁,北人南移,口味变了?品种有别?水土有异?不得而知。也许生活变了,物质足了,儿时最鲜美的美味,如今变得与家常菜无异!至于儿子,从小来广东生活,由于我们对市场上人工饲养的泥鳅毫无兴致,他几无吃过一顿泥鳅,所以乍一品尝,他觉得甚是可口、味道鲜美,连连称赞。
好文! 情真意切,这就是乡愁吧? “照”泥鳅是一样叫法,“扒”泥鳅我们叫盘王鳅。 快乐时光 写这么多,写的又好,必须点赞。 坐火车能带泥鳅? 吃的是泥鳅,更多的是乡愁 这文笔杠杠的,让乡愁味浓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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